总想用某个词来形容故乡，想来想去，是浪漫。

一、务实浪漫主义

年春天，佳木斯人大常委会确定，佳木斯市树——樟子松，市花——野玫瑰，市果——太平果。从这个决定，就能看出来佳木斯厚重而浪漫的情怀。樟子松耐寒，生长快，木质好，非常实用；野玫瑰听着挺野，但却远没有玫瑰艳丽，只是生命力顽强，比一般的野花更拿得出手些，要在红楼梦里算，也就是袭人这个段位的。太平果其实就是沙果，以酸味为主，是我钟爱的口味，个头很小，听这名字，应该和苹果比，但其实就比山楂大一些。它的生长期短，夏天就成熟了。苹果要秋天，10月末才成熟，在我们那这个季节已经飘雪了，还没熟就得冻死。所以说我们这个城市象征的定位，是非常务实的，因纽特人也得活呀。

佳木斯还有一种水果叫香瓜，这种水果和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的荔枝相比，显得上不了台面，但其香甜可口和充足的水分相比任何一种高档水果都不逊色。迄今为止，在我读过的文学作品里，对香瓜有记载又描述最好的，是果戈里的短篇小说《旧式地主》，主人公旧式地主伊万诺维奇每天中午都要吃一大盘，吃的时候还不停夸赞香瓜。以果戈里在世界文坛的成就而言，香瓜应该满意了，但偏偏是旧式地主，那个胖老头在吃，要是沙皇或是皇后什么人在吃就更好了。乡愁首先是对某种食物的眷恋，故乡的味道，这是人的本性，也没影响到别人，无需掩盖。

二、历史浪漫主义

佳木斯因移民而兴旺，但她本身就是个有历史，有故事的地方。从桦川、依兰出土的原始社会遗址能断定，我们是和全国人民同步进入原始氏族社会的。在闯关东之前，早就有土著人了，这些人不是别人，正是满族的祖先。最早称肃慎，夏天捕鱼，冬天狩猎，所以满人善骑射。到了汉代肃慎称挹娄，再到勿吉，也就是大家历史书上学到的黑水靺鞨，辽代黑水靺鞨改为女真，后来阿骨打建立金国，灭了辽。

这个女真了不得，虽然跨越宋、元、明三个朝代，才执掌中国大权，但其实力在宋时已经初现端倪。我们那穷乡僻壤的，在整个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史上，总计来了两拨儿最高统治者，第一拨儿就是琴棋书画的宋徽宗、宋钦宗父子，和三千多名妻儿、幕僚。说实在的，有点儿心痛宋徽宗，论艺术成就，我觉得他是中国皇帝里最高的一位，也正是他的审美导向，对今天中国人的审美都产生着决定性的影响。这个本该托生成文人骚客的才子，投胎做了皇帝，其个人何其不幸，更不幸的还是国家。他们爷俩被女真人抓来当俘虏了，好多书上说他俩客死北方，但大家不知道这么北就被囚禁在五国头城，就是后来设立东兴镇（佳木斯）的依兰县，宋徽宗被处死的方法也相当原始、野蛮，与这位风雅皇帝的身份形成了莫大的讽刺，反正我认为女真人犯了危害人类罪，特别对不住这位为人类文化做出卓越贡献的顶级艺术大师。第二位就是这里走出来的康熙大帝，和沙俄玩命打，也算是保住祖上的发祥之地。

乾隆年间的地图，这里叫嘉木寺屯儿，光绪14年，年，依兰县署东面设立“东兴镇”，就是佳木斯建镇之始。佳木斯作为一个小镇，很快超越了周围县的发展速度。因为这里是天然良港，上可去依兰，哈尔滨，下到黑龙江，入日本海，在以水路运输为主的时代，这里的经济很快繁荣起来。

年，依兰府又设立桦川县，管着佳木斯镇，爷爷家是桦川县人。宣统2年，年，荒地基本都被都开发了，全镇已经有人了，奶奶家就是这人里面的。

三、文化浪漫主义

佳木斯这个地方和中国的政治、经济中心相比，是偏远了一些，但要说落后，我也觉得欠准确。

年正大街上，也就是我小时候住的西林路，就有了首家商行东升庆，这里是最繁华的马路，东西向，最西头是防匪患的西门，越往东越繁华。日俄战争的时候，俄国人就在这里建通讯设施了，佳木斯有人已经能用中英文接发电报。年五四运动后，引进了当时全中国的文化复制堡垒中华书局的分销部，各种革命书籍，与大城市一样，同步上架。科举废除后，也没不学习，而是马上接上了劝学和女子师范学校。

爸爸、哥哥、我都读过的二完（第二小学），当时是个道德会所，道德会所和今天动辄几十万入场门槛的会所不一样，等于免费的教育场所，定期搞讲座，讲什么，讲的是光阴可贵，要过自食其力的生活，怎么改革，怎么发家致富，怎么爱国，今天看来也不落后。

年，中国很多地方，夜晚还是漆黑一片的时候这条街上已经灯火辉煌，商铺从五六十家到几百家，老一旅社是俄国人建的巴洛克样式建筑，洋行已经在代理洛克菲勒家族美孚石油公司的洋油，福顺泰商号里的大豆都出口西欧了。

前几年，东方卓别林（我给起的名字），赵本山的小品，火遍大江南北，我也很喜欢，但是这些小品有一个弊端，把整个东北的生活品味都降得很低。大家都误认为，东北人喜欢看有着各种段子的二人转，其实不然，对我们来说，这也是街头文化，非主流。

当时在正大街北面，有个著名的北市场，里面有小吃、古玩交易、杂耍、卖艺的，妓院、戏楼，是一个包含高中低档消费的全民娱乐场所，爷爷也是这里的常客。看娱乐的品味就能看出一个地方的文化含量。其中富商建造的“松江大舞台”，金碧辉煌，包厢雅座一应俱全，演的并不是二人转，而是评剧和京剧。有一个例子，就能证明这个场子在全中国都是够档次的。年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，和梅兰芳齐名的周信芳先生（解放后任上海京剧院院长），去苏联海参崴演出回来，佳木斯巨贾从报纸上知道信儿了，就邀请他到佳木斯演出。以周先生在国内，国际的影响力，街边随便搭个台子是不能演的，那个范儿出不来，一定对演出场所有较高的要求。周先生的演出轰动全城，一票难求，后来佳木斯守军因拿不到入场票，把场子给砸了，就在茶碗儿、椅子横飞，台下一片混乱的情况下，周先生在台上拱手带着歉意，镇定地说：“因事突变，戏已万难进行，望佳镇父老海涵。”这就是讲究人，尽管是忙着逃命，也得先有个交待。小人物要对生活有个交待，大人物，要对历史有个交待。

四、革命浪漫主义

年5月17日，日本人占领佳木斯后，这成了伪三江省的省会，年升级为市。就在爷爷家的田禄村附近，日本人利用现代灌溉技术修建了水利系统，准备在这里大面积种植水稻。

年，佳木斯地区最早进行土改，这里成立了解放战争稳固的大后方，陆续迁来了“东北军政大学”，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我党黄埔，后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高级步兵学校、“东北军需学校”，后来的军事经济学院、“东北大学（东北师大）”，我党的文化最高学府、“东北新华广播电台（延安广播电台）”和《东北人报社》。这些当时都是一流的红色院校和宣传机构。随后，来了一批文化人，刘白羽、白朗、肖军等进步作家都来过。佳木斯名副其实成为了“东北小延安”，“东北革命的文化摇篮”。

日本战败，利用该系统，在朝鲜族农民金白山的带领下，一再突破水稻的亩产极限，建立了全中国第一个集体农庄——星火农庄。现在星火大米，号称白色珍珠，在国际市场的价格远远高于泰国香米。很多人都知道我们那大豆、高粱有名，但不知道水稻，这就是移民地区，文化交融的好处，没有勤劳，擅长水稻种植的朝鲜同胞，没有日本水稻的良种就没有这些优质稻米。没有俄罗斯人的技术，就没有蜚声全国的佳木斯、哈尔滨红肠和啤酒。现在在田禄村的亲戚们，都还在种植水稻，生活多半比我富裕。

集体农庄这个词当时非常时髦，苏联能搞，我们搞不了，金白山搞出来了，一举成名，也因此成为全国人大代表，多次受到毛主席等中央领导的接见。

五、激情浪漫主义

有一部著名的剿匪小说——曲波的《林海雪原》，也是我读过的冲突最激烈的小说，后来文革时，改编成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，家喻户晓，近几年不断重拍成电影、电视剧，甚至网络小说都火得一塌糊涂。其中土匪头子座山雕的原型就是我们佳木斯鼎鼎大名的谢文东。这个1米六身高的小老头，其复杂的人生经历，丝毫不逊色于上海滩叱咤风云的杜月笙。大家看到的只是谢文东和我军周旋，但不知道，其领导的抗日农民暴动，曾被《纽约时报》和英国的《泰晤士报》竞相报导；杀了那么多日本军人，包括高级将领之后，被日本天皇接见，并还给封官进爵。一言不合，就把国民党派往东北的最高官员当场击毙。

东北抗日14年，抗联总计11个军，5个军都诞生在佳木斯，可见我们是坚决抗日的，有血气的。那时候国民党对抗联没有支持，共产党自的实力有限，基本和抗联断了联系，大家都是在饿着肚子玩命。抗联军长大多是外地的，大家熟知的杨靖宇是河南的、赵一曼是川妹子，连对我党占领东北有关键作用的周保中都是云南大理人。赵尚志是辽宁的，算是本地的。因为缺乏统一的支持和领导，抗联之间并不团结，经常发生矛盾，斗争形势相当复杂。那时候谢文东是个师长，最后被日本人俘虏后投降，成为人生一大败笔，但作为传奇人物，他本身人生发展轨迹的多变，在某种程度上，也代表了东北地区，人们在孤独抗日过程中的绝望与困境。

六、理想浪漫主义

就是这个大背景下，爷爷作为地主家少爷，思想并不保守，对什么新鲜的都喜欢，感兴趣，对中国的时代变革并非一无所知。他就读的桦川中学，是共产党在佳木斯最早的据点儿，在这里多名教师参加抗日，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其中一位老师应该被铭记史册，他就是毕天民。这位我们佳木斯最早的学霸，是东北大学和奉天专门医科学校的双状元，积极参加学生运动，后自费考入剑桥大学医学院就读，是佳木斯海外留学第一人，毕业后回到祖国。正赶上国际联盟派李顿到沈阳调查“九·一八”始末，毕天民马上带人到处搜集证据并翻译成英文交给李顿，李顿呈交到日内瓦，确认了日本的侵略行径。

从毕天民自费留学到剑桥就知道，他的家庭富裕且重视教育，这种人依然放下所有去革命，和饿的吃不上饭去革命相比，多了理想主义色彩，这样的人，是民族的稀缺财富。爷爷在这么红色的学校，都没有被打动，他是这个民族的普遍代表，只是希望过自己的日子，享受生活，所以我们有着最长的封建时代，走不出来。这不是他的错，这是一个民族的特点，我们对艰苦有着最大的耐力，对改变心存最深的恐惧。

如果不是战争形势的突然变化，我们这么东北一隅的小地方，18线以外的小城，怎么也轮不到大放异彩的机会，历史总用它的必然来铺路，用它的偶然在岔路口选择，这次，走进了我们佳木斯。使这个看似文化底蕴不深的地方，成了解放战争的文化中心，没有之一，绝对的核心。

可见在战争中，佳木斯没有发展停滞，在经济、文化上都有了进步，从小镇成长为城市，并且建立了比较好的工业基础，这些生产日本军需物资的大厂，后来为解放战争和新中国的经济建设都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大量文化机构的涌入，也让这里的思想空前活跃。

每个人都应该对他生活，成长的地方有所眷恋，因为他的根有多茁壮，他的枝叶就有多繁茂。这个我成长的地方，离我越来越远以后，我才真正地希望去认识她，也认识我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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